2009年9月6日

香水—色彩世界的嗅覺大冒險

或是早已習慣接受西方觀點的我們也易於產生錯覺,小說,做為文學中篇幅最大、結構緊密的文體,往往也是最容易讓人窺知作者特性的一種文學形式,搗蛋創新的小說家創造出多樣樣貌的作品,作家性格不易察覺,但實際上如同我們與人相處,每個人的基本色調是不會改變的當然,前提是:人人都是坦誠呈現,無刻意隱瞞;然而即使是刻意贏造的個人特質,至少我們仍可觀察到那一特質的基礎色彩。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來自非洲的小說家,大多充滿沈重的被殖民色彩,民族意識濃厚,各族原住民與大自然相處之道也不自覺融合其中;中南美熱情奔放,想像力無限擴張,魔幻、戰亂、苦難、陽光、舞蹈與音樂交織,濃郁的咖啡和住民黝黑的膚色、勞動在雙手劃刻下的痕跡構成一本小說;地中海的作品一派豐饒、樂觀景象,偶有爭執也教人啼笑皆非;英國充滿陰鬱的氣氛,雖則紳士風度翩翩,但多雨的氣候多所刻薄,總在扉頁上蒙上一層霧氣;德國小說嚴肅剛謹不苟言笑;日本小說在情慾描寫獨樹一格,傷痕、壓抑、自尊的交互影向下產生別具特色的自殺文化;法國則是充滿法式幽默與獨特的音韻……

小說「香水」在這樣的氛圍裡孕育而生。徐四金,一位來自德國的作家,創作出一本法國的小說(當然這句話是極度引起爭議的,畢竟文學該以作者身份或是作品所描繪的背景加以歸類,一直以來就爭執不休。),書中有法國人特有的幽默鬼黠與德國的嚴謹,甚且融合英式的刻薄諷刺與後現代主義解構的特色,一一交代每個角色的下場,這些元素成為「香水」調色盤上引人入勝目不暇給的因子,但這些都只是書中最微不足道的配角;在這裡,香味才是主角。書中,徐四金運用的大量的嗅覺描繪述說主角讓‧巴蒂斯特‧葛奴乙的境遇和思考邏輯,採用這樣的表現方式沒有其他原因,只因為主角是個以嗅覺建構世界的人,他可以不知道木頭長什麼樣子,不知道那一位在小時候領養他的奶媽長什麼樣子,當然對於巴黎的街道更是完完全全沒有概念,但他可以很快知道所有味道的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木材、木片、鋸屑的精油味;牛奶味,人類的臭酸味,還有磚頭水泥的味道;他無從得知,也無法對一般人描述他所聞到的味道,這固然是因為我們的語言中,關於味道的字彙實在太貧乏,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這樣的手段對他而言是沒有意義的;他的世界由味道構成,他的符號深植於他的嗅覺細胞而不是語言;他的記憶更是由一大群的「味道」所構成,就連徐四金也無法形容。葛奴乙擁有超人的嗅覺,如獵犬能追蹤各種味道細微的差別,藉以分辨所有事物,而身為人類的事實讓他在這一點上更顯的天賦異秉,然而,這樣的一個天才,卻天生沒有任何的味道,也因此失去他自己的標記,或者該說,沒有味道正是他的味道與標記,這一點注定了他坎坷經歷與病態的自我探索。

這不但是一本關於味道的小說,也是一本關於謀殺的小說;葛奴乙一生伴隨著周遭人物的死亡,從出生之時使得母親被判死刑,奶媽的死亡,香水店老闆的死亡,一直到長成青年之後所犯下的謀殺案,這一切我們暫且稱之為悲劇的故事,在他誕生的那一個矛盾的剎那便已注定發生,於是葛奴乙試圖追尋,並不是因為導演悲劇的罪惡,而是出於對自己的不滿,歷經一連串的苦難與掙扎,在記憶裡搜索味道的完美原型:「那股香像一條緞帶般沿賽納街延伸來,清晰到不可能搞混,但仍然那麼纖巧細緻……他試著回想有什麼看有什麼味道可以相比擬,卻只能否定所有的比較……這股香難以了解,不能用什麼方法把它歸類,其實它應該不可存在,然而它在那裡,有完美燦爛的本質……」葛奴乙在體悟的那一刻甚至達到性高潮的張力,這樣的味道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屬於自己的味道,他努力創造、汲取、製造屬於他的香水,他可以在適當的時候以香味隱形,同樣以香味創造高貴的形象,他是嗅覺世界裡的霸主,任意組合出所有幻想的味道,所有的人受擺佈而渾然不覺,只因為所有人皆沒有意識到嗅覺的力量;葛奴乙甚至可以完美的香水免去死刑,然而在這一瞬間,卻也深刻體認到,他畢竟是一個天生沒有味道的人,即使噴灑了再多他所創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香水,那味道卻也只屬於原始的主人,不是他創造他們的,他只是一個工匠,將所有味道重新組合罷了。也如同一誕生時即已注定的所有悲劇一般,沒有味道的他也替自己帶來了死亡。葛奴乙的回憶由香味建築,然而使他體悟的完美,使他決定追尋自己味道的經驗,卻都是來自於旁人的反射,如同我們也必須藉由觀察他人覺察自己的存在,我們總是不願意承認模仿他人以成為自己的事實,相信混和各種味道之後就可以創造出自己的香水,卻總是忽略了,味道的原始主人之所以引人羨慕、嫉妒,並不是因為他的特質天生就如此吸引人,而是我們所塑造的心魔。

若以葛奴乙追尋自我味道的歷程為經絡,以他為中心所發散出去的每個人物,我們不難發現其中過份簡單的關係。由賈亞爾,葛力馬,包迪尼,泰雅德,一直到德魯奧,這些人在他的生命中之所以存在份量我懷疑葛奴乙會認為與他們的交集值得敘述,故,毋寧說在這一篇故事中有份量更貼切些之所以也成為被敘述的角色之一,單單只是因為葛奴乙有利用的價值:賈亞爾太太利用他賺取養老金,葛力馬利用他頑強的求生意志做盡粗活染盡惡病,其他人則是靠他大賺香水錢。可以說,在葛奴乙的世界裡,除了所有人物都被氣味簡單地標籤化之外,他的人際關係也只剩下利用與被利用,這種情形在自然界裡不少見,對群體毫無貢獻的個體很容易被淘汰,但在人類社會裡卻顯得極端。然而,社會高度分工之後,個人的價值除了被壓縮的如同齒輪一般,對此現象不滿的一群人開始尋找個人存在的意義,只是太過聚焦自己身上的結果,卻是引來一層更嚴重的疏離感。當然可以說,既然是追求自我的體現,當然也就不需要顧及旁人,但這樣卻過份低估旁人於自我追尋的價值。

當他為了製造完美的自己的味道殺了二十六名女子,這一連串導源於對香味的迷戀所引致的謀殺,固然可以看做近似病態的戀物行為,但當這股執著成為一個人賴以生存的唯一方式,或是追尋自我的必經歷程,卻也發生在每個人,尤其是歷史中的曠世奇才或是狂人身上;我們聽過相當多絕頂聰明的殺人魔案例,如歐洲近代的開膛手傑克,或二次大戰中屠殺猶太人的希特勒,對種族的淨化已經達到病態的迷戀;或者如葛奴乙,在製作出完美的香水時達到高潮,卻又以如母親凝視自己的小孩般愛憐;徐四金是個德國人,希特勒對於一九四九年出生的他有深遠的影響,這一點連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認,葛奴乙的設定因而也隱含了希特勒的偏執與絕對的力量。這對於市井中對許許多多困境感到無能為力的小民而言是很大的吸引力,正如葛奴乙對身邊人物的支配,徐四金所營造出的這一個嗅覺世界,事實上也正對現實當中的我們展開一層層不停息的誘惑,然而,脫除香味所建築的糖衣,這股力量實際上來自於讀者藉由葛奴乙的眼光所看見的自己,我們同樣迷戀於追尋自己的味道。這樣的執著是好是壞,也許沒有人可以解答,但或許正如擁有超人嗅覺卻沒有味道的葛奴乙,我們也在現實中展開每一個精彩絕倫的大冒險……

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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