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21日

a dance at 9/21 in Taipei, 2007



你,該怎麼替一支舞下個標題?

又或者,該怎麼寫篇文章,告訴別人,你在一支舞裡,看到了,聽到了,什麼?

我必須先承認,關於舞蹈我實在是一翹不通,尤其是現代舞。要說唯一稍微了解的,大概就是雲門舞集,但說實話,我從未認真地,至頭至尾地,看過他們的任何一支舞;從早期的白蛇傳,薪傳,乃至最近的行草。我不斷從報章雜誌得知他們舞碼,在腦袋裡,藉由報導的描述、圖片,想像那大概會是一支怎樣的舞蹈。但也僅此而以,我終究未曾看過;不管是踏入劇場,或是透過螢幕。現代舞就像是貴族一般的藝術,演繹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和看不懂的生活,所以,當小簡告訴我,她在電視上看到關於一支舞蹈的介紹,很有趣,她很好奇,卻擔心買了票,進了場,看完卻仍一頭霧水的時候,連我都不知道哪來的自信,跟她說:「安啦,現代舞,簡單啦,很好懂地。」

那天晚上我赴約,去看一支現代舞。

zero degrees。

到了劇場以後我開始緊張了,或是由於事前準備的功課不夠,擔心著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一無所希;或是舞碼的名字,並不能增添任何我的具體想像;手上這本在服務台買的節目手冊非但無法減緩焦慮,反而更加深了疑惑:履歷式的人物介紹,縱然使我看到舞者的創作、表演歷程,卻也只是一個個名詞而已,世界各地的舞台、舞蹈家、評論者、媒體報導躍然紙上,我卻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有什麼意義;我飢餓著即將發生的未來,卻因為全然沒有線索而益發無力。所以,所以......我應該準備什麼樣的心情,準備什麼樣的態度,來看這一齣舞呢?

喔,對了......我大概知道,這是一關於旅行的故事。一個關於,Akram穿越印巴邊界的故事。

嗯......我也知道,說故事的人還有另外一個,Sidi Larbi。

進入劇場後,我知道,除了兩位舞者以外,舞台上還有兩個真人大小的矽膠人偶。舞台後面,有個四人樂團現場演奏。

然後,我不知道的是,他們真的開始「說」故事;用鏡像地,相同的語調、手勢,乃至相同的描述,一樣的結巴,一樣的,結巴的節奏:「我們坐在往加爾喀達的公車上......天氣很熱,我感到我的汗流到褲子上。到了邊界,一群軍人將我們攔了下來,他們帶著長槍,臉上有一股自信,那眼神,像在告訴你:『嘿,這是我的地盤,別想亂來。』他對這有全然的掌握,那是一種原始的,沒理由的權力,絕對到容不下任何挑戰。......他示意我們下車,忽然所有的人都很緊張,一股不安的情緒蔓延開來,所有人推擠著前進。他要我交出護照,並且將它傳給另一個軍人,又傳給另一個,另一個,另一個,另一個;忽然我想到,要是他就這樣把它傳丟了呢?誰來證明我是誰?我必須緊緊盯住我的護照,才知道它到底被傳到哪裡去。由於我的護照,跟當地人護照顏色不一樣,是紅色的,他們是綠色的,所以很好認。我就看著我的護照越過一個又一個人,被壓在一堆綠色的『人』下面。這裡,生命與死亡,竟由一張薄薄的紙控制,我忽然覺得很憤怒......」他們跳起舞來,伴隨現場演奏的,印度吟遊詩人般的詠唱,舞者的影子投射在後面與兩側的布幔旋轉、共舞,透過巧妙設計的舞台,有時多達八個影像在場上, 時而相同的動作,充滿力量, 時而互為應對的肢體, 柔軟敏捷;各自詮釋著,故事中人物的情緒與反應。

然後,我不知道的是,為什麼我會淚流不止。

從口白結束,音樂一開始演奏,Akram與Sidi Larbi一開始舞動,我就哭了;眼淚不停地,不停地流。我是在彎曲的,凹凸不平的,毛毛的視界裡看完整部舞蹈,或者該說,聽完整個故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哭,而且是哭的這麼用力,這麼刻骨銘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不懂舞者的肢體,精確地是什麼意思,可是我卻知道他們想說什麼,正在說什麼;甚至是,可能要說什麼,接著會說什麼,以及還有什麼沒說;而且是非常清楚地,直接說給最深的,最裡面的,那一部份的我。彷彿當我看著他們的手腕曲折,膝蓋筆直,內心那一部份的我也有了另一層面的肢體,知道自己應該扭轉著頭望向左邊,茫然靜止幾秒再開始動作;我在內心營造一個相同的空間與他們共舞,並且更強烈,更強烈,更強烈的釋放情緒,讓一次次經由我受限的想像與圖框表現不出的腳印獲得解脫。我只知道,當時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問著為什麼哭,一邊想著:「天阿,這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並且,甚而有些任性地希望他們就此打住,不要再跳了,只因為不確定還可以承受更多;我不確定有過相同的經歷,但就是這麼樣地深切體會到,當你進入一個國家,就必須遵守他們的遊戲規則、邏輯,即使不能理解也必須順從,否則不能確保你是否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還有,當你見識到了生與死,權力與卑微,冷淡與激昂,外在與內在,旁人跟旁人,自己跟旁人,自己跟自己的不斷互相衝突,當你成功(?)從這些脫身而出,你會如何渴望,如何想念冷氣機、電冰箱、電視,以及電視前面那一張沙發,彷彿這一切不曾存在;雖然,那早已不是你離開時的同一張沙發。另一方面,我也如同剛進劇場,饑渴,並且讚嘆於他們的完美配合,恰到好處的張力、和緩、節拍與鋪陳。實在想不出還有更好的演出方式,或是應該刪減的地方,於是我不停期待下個踢腿、彎折,不停的被滿足卻又不停感到饑腸轆轆。

於是乎,忽然我明白,為什麼,要稱為zero degrees了。

我也忽然有些可以想像,為什麼這支舞這麼特別,又可以跳的這麼有味道。

Akram,一個倫敦成長的印度人。當他編一支舞,融入了南亞傳統舞蹈的說書特色,他決定以現代舞的方式,「說」一個故事。如果說所有人的生命有少數幾個共同的經驗,那大概就是我們不停以聽故事跟寫故事的方式,完成許多許多年的光陰;我們不停聽別人說故事,不停用自己的方式寫故事,遺忘故事,記憶故事,並期待下一個故事的到來。我們的幻想與成長歷程,唯一不欠缺的就是源源不絕的,或長或短的故事;因此當Akram與Sidi Larbi--一個黑人社會長大的白人--一黑一白,一西一東,不停互相彌補又競爭的舞出充滿矛盾、詭譎的世界,在舞蹈的肢體即將完成而失落在舞台上的同時,擷取觀眾的情感而成為下一個揮舞的力量來源,也只能稱它為zero degrees了,一個屬於零度的、極限的、互相依存、彼此爭奪的臨界。

然後,我又不知道了。

不知道該去哪裡尋找下一支舞。

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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