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故事第一階段發生的地點,新訓單位成功嶺,隸屬於後備指揮系統。顧名思義,這是在戰時擔任人員及物資補給,經常戰備時期-也就是平時-負責訓練、裝備保養及維護任務;營區位於大肚山腰,這是中部地區很重要的一個防衛地點;跨過大肚山群,往北可以直達台中巿區,俯瞰台中盆地,扼守往東進入南投,往北進入苗栗山區的重要道路;往西為台中港,空氣品質許可時可直接遠眺台灣海峽;往南,透過省道、快速道路、高速公路,可以一路挺進彰化,那附近除了八卦山守禦彰化,與大肚山成犄角之勢,再下去就是廣大的雲嘉平原,欠缺良好掩蔽的防衛;基本上,台中如果被打下,往南一直到高雄,沿海地區大概只剩八卦山還能垂死掙扎,然而它的地勢極易被孤立,撐不了多久;不過若與大肚山形成交叉火網,則是一個十分穩固的要塞。因此大肚山群不僅負責台中地區的安危,也肩負固守嘉南平原的重要戰略要點,此地也就集結重兵,成功嶺只是這地區的其中一個單位罷了。
在台灣,類似的營區其實很多,大小不一,往往藏身在想像不到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放眼望去看到的山丘、制高點,若有大片樹林未開發,裡頭十之八九有軍營存在。常去大肚山健行的人應該很清楚,這邊林相主要為相思樹人造林、低海拔闊葉混生林,不規則混雜長芒草、低矮台灣原生禾本植物,開闊地型不多,能提供良好掩蔽;土質大多為紅土混合黃土,這是因為降雨少,久經風化。新訓單位由於主要負責人員訓練與後勤補保,裝備品質與數量常常參差不齊,都是實戰單位汰換下來,才會送到這邊,所以有人的迷彩褲檔破了個洞;頭盔生鏽可以一層層剝落;S腰帶脫線能分解,更別說有很多不能擊發的槍、只剩木柄的鋤頭,或是沒有濾毒罐的防毒面具,這都不是太稀奇的事;也沒人指望我們上戰場,這些東西就這樣一直將就用著。
部隊裡集合來自四面八方,各色各樣的人,然而不管來自哪裡、之前做什麼、個性如何、討厭什麼喜歡什麼能忍受什麼堅持什麼,到這邊都被一一破壞瓦解。肚子餓,只有貯存到快過期,還帶著奇特騷味的米飯能吃;每天早餐固定一顆被壓得支離破碎的茶葉蛋,有時只剩蛋黃,配上饅頭或包子,少不了的麵筋跟黑瓜;午晚餐一定有肉燥,這也是唯一搶手的東西。然而即使在看似一切平等的環境下,仍有許多半公開的秘密存在,如同現實社會的縮影,軍隊裡面自成一套規則,獨立於圍牆外的世界運作,法律、大人物、小人物、生存法則、注意事項、檯面上的權力與檯面下的地下活動都與我們習慣的社會不儘相同,這些因素在衛兵看守的大門內交互作用,塑造出一股獨特銳利遽然改變的氛圍-軍人必需習慣在休假與換上迷彩服的兩個世界切換,當然偶有短路,但隨著職業化程度加深,也就越熟悉兩種運作模式;然而有規定,就一定有違犯存在,成為一種默契,要點不在有沒有犯罪事實,而是行為有沒有被察覺;偶然東窗事發,隨著曝光層級,影響層面與後續效應亦跟著加成,最糟糕的是被媒體披露,此時當事者-包括違犯者個人、直屬單位、以及上級督導單位,層級視發酵情形與社會觀感而定-會被迫進行一連串矯枉過正的自清行為,例如為了避免酒駕,所有人員禁止騎駕車輛一個月。破壞默契的害群之馬除了必需接受明文規定的懲處,也被迫面臨一連串非制式的「再教育」,型式依單位風氣有所不同。
軍人,就是在同儕或下屬犯錯、上級刁難、社會冷眼旁觀的多方壓力下,夾縫中生存。
5.
「現在時間,洞五三洞,部隊起床!
「起床!他媽的還賴床啊!?」
又是一天的開始。
今天的課表:早上三千公尺跑步,上午單兵作戰訓練,下午基本戰技訓練。不過雖說是今天,其實每天都一樣,差別在實際訓練的細項。然而對我們同時期進來的「港推仔(同梯的)」而言,日子也沒什麼不同,早上醒過來,就是搶水龍頭;晨操要避免被班長們點名痛罵,同時等吃早餐;吃完早餐等吃午餐,這段時期要避免被點名痛罵......我們以用餐時間切割每一天的行程,餐與餐之間怎麼度過不太重要,剛開始會期待一點點不同帶來的新鮮感與輕鬆,但慢慢地被迫習慣每一個公式化的疲勞。
在初期,當操課過程中遭遇突如其來的不可避免的困頓-這是時常發生的,事實上整個新兵訓練,就是不停挑戰社會民眾具有的普遍意識:自由的、個人的、選擇性的、單一的責任制度,乃至不曾特別訓練過的肌肉群-精神與身體面臨極限訓練,特別容易累積過多的疲勞,加之過去習慣的紓解方式,例如聽音樂看電影等種種活動完全被斷絕,即使運動也必須照特定的規則時間場地,進行特定種類的活動,剩下的休閒就是吃飯睡覺,然而由於不曾試過如此基本的-特別是學歷越高的入伍生,往往越具有個人式的舒壓方法-實際情形是,我們不曾好好休息過,反而因吃不下、睡不著,造成更多壓力。
由於此時尋常民眾的生活習慣仍殘留身體裡,每個入伍生事實上都不具身為軍人的體認,而有錯覺,以為自己獨立於其他弟兄,是較特殊的一位;這種毫無道理的信心,可能緣自於以往家庭教育、父執輩親友關係、個人特殊能力或經驗的自信;不切實際的想像與劇烈的挑戰互相衝突,往往產生更為脫離現實的幻想,那就是將自己的未來冀望於從未證實過的耳語之中。每個人在入伍前,或多或少都耳聞過軍中依靠裙帶關係帶來的便利與舒適,於是這個時期的新生在第一個禮拜內,最常進行的活動,便是在公共電話前排隊,一則抱怨營區中發生的大小事,二則試圖向親友求助,盼望能藉由無論親疏遠近的關係讓自己抽離群體,然而很快地他們就發現,由於兵役在台灣是一個獨特的,屬於男性共有的制度,意謂著幾乎每個父執輩都有所謂的裙帶關係,深或淺地牽連現在的軍人,因此當每個下一代都冀望著薄弱的聯結,很顯然軍隊不可能為雞毛蒜皮的刺激一一反應,當所有人都想依賴裙帶關係,競爭結果就是只剩下少數真的十分有力的人士能夠達到目的,因此這些新生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反覆受到石沉大海的消息以及因企圖逃避衍生的不實際盼望的折磨,然而很弔詭的,這種折磨反而成為從軍第一階段的支柱-當人為了幻想苦惱,也就忘了要為現實苦惱。這種狀態的持續時間依據個人堅定或固執程度有所不同,然而大部分的人在新兵訓練結束前就發現,從入伍那一刻開始,從毫無理由地被分配到某個連上開始,他們剩下的只有群體命運,包括睡眠場地、服裝、飲食、行動、空間、懲處獎賞、考驗與喜悅,而不再有任何個人權利,於是大多數人,無論開始時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很快放棄掙扎,決定留給自己更多空白的時間以回復遭受過度刺激的身體與精神,然而少部分的人依舊持續幻想,或是雖然深刻體認群體命運不可改變的事實卻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更少數的人則是一開始就認同國軍,真心想當個頂天立地的好軍人。
而我,很不幸地,是少數固執地活在自己幻想中又失去任何管道緩解情緒的思考過度的「高級知識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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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外出取材,下期休刊 LOL
未來。我的文字還有地方。
10 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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